“干粮”,一个古旧的名词,可是在那漫长的过往中,它却是正餐之外人们以之补充基本营养的副食,这是属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我们行走到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今,“干粮”这个词正在悄悄地退出人们的生活,而我的味蕾却依然保持着青少年时代形成的条件反射:哪天没吃上母亲做的干粮,就像没吃饭一样。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太行山上的主要农作物是玉米,日常的饭食、干粮也都以玉米面为主:玉米面窝窝、玉米面烙饼、压饼、煎饼……万变不离玉米面之宗。也怪,长年累月的玉米面干粮,一点儿都不会让我们感觉厌烦,母亲们施展粗粮细作的本事,将粗糙的玉米面变出好多花样,或与其他小杂粮组合,想方设法赚我们小孩子的欢喜。
那时候一年就分一次油,盐也得用鸡蛋去换,没油少盐的正顿饭敷衍不了我们青少年时期飞速成长的身体,等到放学,刚好也就饥肠辘辘了。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到家门口,就会扯着嗓子大喊:“妈,干粮……”“小妮,干粮在锅台烧着哩!”妈总是这样回应。拿起锅台上烤得嘎嘣脆的窝窝头或饼子大口吃起来,玉米面干粮带给我的酸酸甜甜的快感,使我有在云彩上飞的幸福感,那味道,任是现在各类锅巴、膨化食品概不能比拟的。
8岁那年有个记忆:那是个飘雪的傍晚,我放学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踏着凛冽的寒风跑回家,一边喊妈,一边照例直奔厨房去拿干粮。反常的是,锅台上空空如也,失了平时各种“干粮”的点缀,锅台似乎也没有温度。
这情况在冬闲时节是罕见的。我以飞的速度推开了正屋的房门,眼前的情景让我愣住了:两个金疙瘩样的窝头立在红旺旺的铁炉面上,一位约六七十岁,衣衫破烂、头发蓬乱的老头正坐在炉边狼吞虎咽地吃窝头。
这老头倒不眼生,他是拾荒的,上下学的路上时不时就遇到了。他是哪村的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村人。只是,他怎么能就大模大样地坐在我家吃了我的干粮呢?我奇怪地上下打量着。
我妈正坐在炕上低头纳着鞋底。见我回来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对我解释,今天下午天降大雪,她去我奶奶家送干粮,回来的路上就遇到这个拾荒的正在别人的街门楼下躲雪,看他冻得瑟瑟发抖,妈就叫他来家暖和,吃点干粮。
老头暂停了吞咽,讨好地朝我笑着,拿起炉上的窝头朝我递过来。我嫌弃地斜了老人一眼,默不作声。我低着头绕过他那只黑漆漆地举着干粮的手,径直走进套间里写作业了……
谁知,那天晚上老头竟全吃了炉上的窝头!我妈还翻箱倒柜找出一双我爹穿过的棉鞋换下了老头脚上那双破鞋子。我在里间没有说话,心里却着实气恼。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老人是南峪村人,离此几里地。他在我家吃了干粮、喝了汤,天已经黑透了。我爹打着手电冒着风雪,连夜把他送回了家。
那晚,我一直趴在桌边做作业,没吃干粮也没吃饭,开始的时候,我承认我是在赌气。自我记事以来,仗着大人的宠爱,向来家里的第一碗饭是我的,然而今天,我妈忙碌着招待老人,一直不搭理我也不叫我吃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怒气渐渐流失,随之一丝不安袭上心头。我觉察到我惹妈“生气”了。
感觉很准。我爹送老人走后,妈就把我叫到身边教训起来,什么做人不能只顾着自己,要怜贫恤老啦;什么人生不易,看见人遇到难处就要帮一把啦……我妈还检讨自己,平时太惯我和弟弟了,尽心尽力把最好的物质给予了我们,却没有培养出我们最好的品质。那晚上,我妈说了句至今刻在我心里的话:“筷头出逆子!”
那晚母亲的教诲,宛如对我幼小心灵的一次拷问,令我终生难忘。
母亲的热心、舍己是血液里一直流淌着的基因。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但凡有点稀罕吃食,母亲总要打发我跑了东家跑西家,给邻居们一一送上,让大家分享。久之,带动形成一种街巷里的习惯,贫寒的日子里多了温暖也多了香甜。我有一次笑着对母亲说:“妈蒸下干粮,不送人是吃不下去的。”妈又说了一句很哲理的话:“不给人,吃不香!”
如今,母亲70岁了,仍然在变着花样的为她的下一辈和下下一辈操劳每日的干粮。我感激命运的恩赐,也感激母亲的操劳。她老人家亲手做出的干粮,永远带着超市里难以买得到的美味、永远带着善良质朴的营养。母亲的干粮在蒸锅里唱着幸福的歌,我在若有所思的等待中,品尝出了绵延不绝的快乐。 赵晓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