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于坚的自选集《大地深处》,有一种观看3D电影的新奇感和立体感:那画卷般的风景和意境、古老的历史文化氛围、平实语言中蕴藏的针尖般尖锐穿透的思想,以及取材于具体物象、但呈现的却是有异于我们惯常抽象物象的阐发……阅读快感一重重迎面扑来,令人讶然与惊喜。 在这薄被初拥的冬夜,读着,沉思着,有一种洗去精神尘埃、腾飞穿行于自由之境的快意。 就内容而言,这是一部游记与文化随笔集。作者以自由放逸的文笔,记录家乡云南以及于敦煌、嘉峪关、西安、天水、麦积山、西藏等地的所行、所看、所思,既有祖国西部地理风物的描述,又有对文物遗迹、文明沿革的思考,揭示中国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字里行间透露了一位优秀作家深度思考的理性力量。 对故乡云南,于坚充满了热切的感情。就如南山之于陶渊明、瓦尔登湖之于梭罗,云南于他,是文学创作和灵魂栖息的圣地。他笔调或娓娓,或激扬,或细微,或繁复,真诚叙写云南的湖泊、峡谷和原始小镇。这位20世纪80年代因一首首写云南的诗歌而成名的优秀歌者,用散文笔调同样无拘无束抒写着云南高原的疏放、明媚和缓慢的生活节奏,既写出了景色的细部纹理,也写透了景色的灵魂。 在《火炉上的湖泊》中,抚仙湖,被作家从不同侧面描写:景色、历史、传说……由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个色彩斑驳的抚仙湖,也体悟到今昔变迁的痛楚。曾经,抚仙湖湖水“蓝得恐怖,像是古往今来,所有天空的源头,蓝色的生产基地藏在它的内部。”那时,年轻的于坚潜入湖水深处,像“钻进了墨蓝黑的钻石里”。于坚们在湖里裸泳,在湖边露宿、野餐,他们上岸,“光着屁股甩来甩去地走”。泅水,登山,在平原上奔跑,对着月亮长号……洁净蓬勃的大地、青春不羁的人们!好像,一切会这样永恒持续。然而也就20年的时间,“滇池”凋零了,去抚仙湖需要买门票了,湖水水质下降到二级、灰蒙蒙地摇荡着,商业经济席卷了一切。世界建立起了“门票、围墙、铁丝网、别墅、单位的度假区、城镇、社区、护照户口本”等等为标志的商业秩序。抚仙湖上的旅馆房间、浴缸马桶、餐厅街道,到处散发着讨好的味道。当他再一次潜入湖水,看到的是废弃的酒瓶、沉沦的塑料袋、远离图纸的砖头、锈铁、罐头盒、铁丝、可口可乐瓶、破渔网……唯独没有一条鱼。抚仙湖就像一个患了胆结石的病人,巨大的汽油味弥漫在水面。 心中的天堂消失了,故乡正在以不可知的面目从这个世界走丢。人们与世界的关系、价值观、道德、速度都变了。作为诗人,于坚只有将自己置身梦境,假托屈原以奔走呼号,给人以强烈的心灵触动。 在《大地深处》《理塘记》《思溪》等篇什中,我也触摸到了作家的良苦用心,经济的发展,不能以牺牲人文精神、侵凌文化传统为代价。经济与文化的协调、良性发展,是亟待研究的课题。这是一位有远见、有深度的作家的灵魂出场,他引领我们去思考一些问题:大地与人生、生活的变迁与生命的得失等。 不同于那些深度抒情、风花雪月的散文,于坚在为这个时代作传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所见转化为一种内视,深入事物的核心,以犀利的言辞和思考,触及当代的神经。在《嘉峪关记》《陇上行》《圣敦煌记》等篇什中,他且行且思、注重发现,以思赋行、深度反思,体现出一种智性的光芒。 《圣敦煌记》,是一篇充满诗性与神性的随笔。于坚将敦煌的地理风情、辉煌艺术、神圣神奇、优美传说、伟大价值、当今现状、社会变迁、宗教渊源以及中国文明沿革等方方面面信手拈来,走笔成文,在对中国最后一块宗教圣地的迷恋和不舍中,寄寓了自己的时代忧患和家国情怀。文章体量庞大,却吞吐自如,真正是浑涵汪茫,气象万千。 作者以“圣”冠之于“敦煌”,写其不可替代的伟大价值,领起文中对敦煌的叙写:它起源于宗教狂热但最终超越了宗教而不朽;它外表朴素,却打造了沙漠以外的震撼;它神圣的感召力使众多的朝拜者滚滚而来,顶礼膜拜;它的神圣艺术与文物遗存……其间插入文物的流失、历代神性的演变、敦煌的塑像艺术之妙……地负海涵,千汇万状,作者用大量的排比句、并列词语来描述激动复杂的情绪及所见景象的繁复绮丽。文笔一泻千里、恣肆畅快,令人目不暇接。作者说:“敦煌的觉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个窟都局限于一个洞穴,不过四十平米左右。但每个场都是无限的,气韵流动,暗藏着领悟、感悟、醒悟、独悟、渐悟、参悟、顿悟、觉悟、大彻大悟……你得有时间。” 在长篇累牍、充满辨析的描述中,不乏哲思的渗入、奇妙的诗意,使文章有了史诗的味道;他的思考和激情,如一种既柔软又阳刚、既朴拙又智慧的声音,从世俗大合唱中剥离出来,敲击我的神经。 不散的音波,袅袅绕绕。 我一边读,一边按照自己的阅读习惯,在自认为精妙的语句下划线,划线,不停地划线。这些划线的句子,带着力量和光辉,使整个篇章熠熠发散着光和力量。阅读的间隙,我望向窗外,此刻风扫残叶,纷扬的初雪,一瞬即一世,坠入大地、山河、人间。 如佳章入心,那是一种融入万物的气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