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前爱种树。老屋后面的野坡上,800多棵树都是他种的。那时,他曾跟我絮叨过很多次:“种树就等于给子孙种下了财富!”我懵懵懂懂,忍不住问:“啥财富?等树长大了,砍了卖钱吗?”他捏捏我的小脸蛋,笑着摇摇头,又说:“无灾人养树,有灾树养人!”这话我更加听不明白了。 在祖父心里,树种不同,分量也是不一样的。比如白杨树和洋槐树,祖父往往会高看一眼,所植的地方地域开阔、土质优良、光照充足。祖父究竟是怎样考量的呢?我猜测,大概这些树不仅适应老家的气候和土壤环境,而且更容易成材。而枣树,祖父则冷眼相看。祖父不好烟酒,平日里喜欢抓把干枣塞进口袋,干活累了,就嚼上几颗。然而,那些能够让他一饱口福的枣树,他却种在野坡的边边角角。 野坡上碎石遍地,土壤是很贫瘠的,可祖父所种的树苗都很茁壮。除了旱季一担担挑水浇灌,祖父还在农闲时挖了圈肥去秧树苗。甚至有几次,我眼见他端着铁锹,铲来别人家丢弃的死狗死猫,在距离树根两三步的地方,挖个深坑,埋下去。为这事,祖母不知数落他多少次:“哪有往回捡死物的,忒不吉利咧!”说完,紧着在神龛里插上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祖父满不在乎,基本把祖母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嘿嘿一笑,再看到了,照样捡来,埋到野坡林地里。 修剪树木,祖父差不多是自学成才的。他年轻时,仅在镇上听了半天果树修剪讲座,就自己琢磨着干起来。冬季的暖阳天,他把人字木梯搭在树旁,拎着锯子或者那把笨重的大铁剪,爬到枝杈间。修剪一枝一杈,他都要左瞄瞄右瞅瞅,生怕剪错了,或者剪得长了短了。他神情投入、神态严谨,如同雕琢一件心爱的艺术品。经过祖父打理,那些树个个昂首挺胸、八面威风。 祖父对树是有感情的,从来不许任何人去攀爬或折枝。那年槐花盛开时节,邻居家的毛驴跑上野坡,啃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洋槐树,还撇断了侧枝。祖父见了,气得嘴唇打哆嗦。他找来白石灰,搅拌成浆,用刷子在槐树伤口处涂抹……他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弄痛了那棵受伤的小槐树。 为了我,祖父忍痛割爱砍过树。我没读完小学,父亲就撒手人寰了。我读高中时,祖父已年过七旬,身体也每况愈下,每年除了粜粮食换钱,家里没有更多经济来源。高二时,我背着祖父放弃了学业,跟随同乡外出打工。祖父很快知道了,硬把我拖回去。回到家里,他从箱底翻出一摞钱,说:“够你两个学期哩。”我正开心着,却得知这钱是祖父伐树换来的。祖母说,被伐掉的那棵杨树比我还要年长,差不多有水桶那么粗了。在野坡上找到挖掉树墩留下的土坑时,我鼻尖酸得要命。祖父强笑着:“坑不填咧,明年开春再种!” 被伐掉的那棵树,延续了我的学业,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军事大学。这让村里人很羡慕,都说我的福运来自祖父种树积德,还养了好风水。祖父每次听了,和蔼地笑笑,不接话。我毕业后第四年,祖父突发疾病,驾鹤仙逝了。祖父“走”在打枣的时节,邻居说,祖父最后的愿望是想吃颗鲜枣,但把枣塞进嘴里,他却怎么也嚼不动了。 转眼很多年过去了,祖父所植的那些树木依然茂盛地生长着。记得明朝散文家归有光曾在《项脊轩志》里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祖父离世那年春天,曾种下3棵杨树,如今已有碗口粗细了,可是,曾经培植和护养它们的人竟早已远去了。 春天又来了,我想回趟老家,摸一摸祖父种的那些树,然后再为祖父种棵树,种上一棵枣树,就在他的墓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