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者,表里山河,晋南者,水深土厚。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晋南乡情尤如此。何以然?看其民居便知。 麦熟季节,蓝天红日,大地苍黄,其间青螺葱葱者,百年村落也。晋南自古为北方粮仓,民殷财阜,民居自然也讲究。晋南即传统意义上的河东地区,依目前的行政区划,分属临汾、运城两市。临汾地区民居大致可分为平川瓦房式、东西两山窑洞式两类。 平川瓦房式民居,结构严谨,一般呈封闭结构,有高大围墙隔离;以四合院为建构组合单元,院院相连,沿中轴线前后排列,左右展开,形成风格相近、错落有致的建筑群体。其典型之作为襄汾县的丁村民居。 难得的是,这些巨型大号宅院的建设,虽在年长日久之间持续展开,但布局设计、工艺技术、风格样式却能保持协调均匀、先后贯一。梁思成在山西考察古建筑时,此类宅院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他在当时的记录中写道:“这种房子在一个庄中可有两三家,遥遥相对,仍可以想象到当日的气焰,其所占地面之大,外墙之高,砖石木料上之工艺,楼阁别院之复杂,均出于我们意料之外许多。由庄外遥望,十数里外犹见,百尺矗立,崔嵬奇伟,足镇山河,为建筑上之荣耀。” 汾西县师家沟民居,则是东西两山窑洞式民居的典型。外观,依山就势,随形生变,层楼叠院,错落有致;其内,窑洞瓦房,相互连缀,装饰典雅,内涵丰富。尽管依坡而构,仍要围成一个个高大院落,大小院落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章。通过院门、耳门、偏门、楼门、屏门、暗门,上下左右、互相贯通且衔接自然,形成了由下而上,楼上楼、院中院的奇特格局,且有“关好八大门,锁好十小门,行人难出村”之说。一条以长方石条铺成的人行道,连接全村各户人家,长1500余米,且与排水道接通。 伦理学、民俗学的缩影在建筑中无处不在。宅院封闭沉滞、绵亘起伏的整体结构,房舍布局的主次分明、内外有别,都能在封建意识形态的礼制、等级、纲常中找到对应。宅院里民俗风情的尽情展示,平民生活的细节描述,寓意富贵吉祥的装饰花样层出不穷,包含儒家教化的传说故事场景无处不在。 杨晓红先生是位摄影爱好者,自20世纪80年代始,零星拍摄了一些临汾地区的古民居。自无意至有意,竟担当成了一项责任,操作成了一门事业。30年间,他跑遍了临汾地区17个行政区的村村落落,拍摄了万余张照片。起初是黑白,之后换彩色;起初是胶片,之后为数码;然待二次回访补拍时,其中的十之七八,已面目全非。 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改作会所饭店的老建新构者中,便多自襄汾、翼城等地拆迁而来。当人们重新审视传统,认识到这些民居宅院的价值时,其已闲置经久,时下又被席卷而来的市场大潮,倒腾到了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辗转到了一些附庸风雅者之手中。在他们现代化家电和前卫装修的厅室里,摆放一二符号象征的老家具、老牌匾、老柱础、老瓦当,被视作返璞归真、雍容尔雅之举。但这些老物件、老房子一旦离开了发生地,离开了与之融洽匹配的环境,其价格虽翻番,价值却大打折扣。哪一处民居宅院迁建他乡,哪一种民间物品流落市场,便表明哪一种民间文化已成历史。留几幢老房子、老器物于昨日的记忆,为行将消失的本土文化、地域特色留一份今日的活证,留一份历史的根脉与精神,绝对有必要。 如今回首这些熟悉的民居,由感知而理性,竟能挖掘出如此多的内涵来。有些宅院是如此耀眼,以致成了山西的文化符号,而在既往,这些内涵则隐匿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凡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无人为之侧目,甚至明察秋毫的县志也未有任何文字的记录。重新审视的目光需拉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需以其他的知识点加以佐证。 三晋出版社的原晋先生,是位满是情怀的文化人,出版过一批让人记得住的好书。其偶知杨晓红先生拍摄老民居的事由,立即动身,南下临汾,与作者面议出版事宜。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打磨,厚达1500多页的《临汾古民居》(2021年8月版)一书,终得面世。 每座民居的背后,都有着一串悲欢故事,一段童年记忆,黄永玉在《老头还乡》中便说:“70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故人是参照自我的一面镜子,故宅是过往岁月的一部留声机。二三十年前还是人丁兴旺、喧嚣蒸腾的宅院,如今不少已成为记忆。然只要照片犹在,其中的故事就还能续得下去、衔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