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古代诗歌的情感体量能有多大?它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诗经·采薇》给出了很好的答案,它把情感表达推到了极高的水准——我说的是《采薇》的复合型情感,这在整部《诗经》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当我们进入《采薇》的语言世界,迎面而来的是急促和压抑,“采薇采薇”“曰归曰归”,简直就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诗歌内部,这个叫节奏紧张,紧锣密鼓之下,是一颗归心似箭的心在声声呼唤。全诗共6章,前3章都是相同的句式——“采薇采薇”“曰归曰归”,分明是在重章叠词中表达一种急不可耐、迫不及待的心情。问题来了:薇菜和归家有什么关联吗?这个问题不首先搞清楚,就没法弄清楚这首诗歌的情感之复杂、之深邃。 尽管诗中给出了“曰归”的诸多理由,是“玁狁之故”“不遑启处”“忧心孔疚”,但是,在我看来,上列理由都是“目”,“采薇”才是“纲”。 薇菜,就是野豌豆,种子、茎、叶都可食用,尤其是豆荚,也就是种子,可以生吃。常年的征战,经常饥不果腹,许多时候只能依靠薇菜充饥——“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吃薇菜充饥成为常态。为了夯实“曰归”,诗歌一开头就不厌其烦地6次写到“采薇”。从理论上讲,“玁狁之故”才是“曰归”的主要原因,在笔墨上理应是花大气力的,可事实上偏偏不是。作者把薇菜安排在文章最显要的位置,这是非常高级的手法,它为全诗的复杂情感奠定了坚不可摧的逻辑基础。让我把话说彻底,因为自诉的人是戍卒,所以,他采摘的野菜必须是薇菜,他不能去采莲、采菊、采桑,它牵扯到诗歌的审美。试想,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经常依靠采食薇菜的战士会有着怎样的心理呢?当然是“曰归”,“采薇”和“曰归”成为生活逻辑上的绝配。至此,《采薇》完成了它叙事中的第一次抒情:忧伤。 起手3章,诗歌以“我行不来”一语结束,诗意沉闷,令人窒息。到了这里,就情绪而言,诗歌掉到了它的最低谷:“载饥载渴”“忧心孔疚”“不遑启处”,这12个字,只有天才的诗人才可以写出来,没有这12个字,《采薇》作为叙事诗它就没有写透彻,艺术水准可能只是中段;这12个字还有一个巨大的作用,就是为后文张本、蓄能。果然,从第4章开始,情节开始反弹,从“我行不来”的绝望中出现了希望。这个希望就是诗歌中“开”出棠棣花,这是了不起的一笔,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道刺破长空的闪电,如荒野千里的冬季兀自开出一朵娇艳的牡丹,是棠棣花让叙事峰回路转、让人眼睛一亮。自此,《采薇》的色调变得明媚、变得开阔起来,“彼尔维何?维常之华。”这8个字可谓惊心动魄。 正是因为棠棣花,下面的马儿“业业”“骙骙”才显得自然。我非常喜欢“彼尔维何?维常之华”这句话。这原本家常的一句话,放在具体语境中,马上变得不一样,它就是暗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整首诗歌。从薇菜到棠棣,这个转折太大了:从载饥载渴采吃薇菜,到观赏棠棣花(棠棣花不能食用),诗歌出现了从生理需求到精神审美的一次飞跃;全篇气势为之一振,写出了军容之壮、戒备之严;情调也由忧伤的思归之情转为激昂、豪迈的战斗之情。这个反差太大了。《采薇》是一首情绪悲伤令人窒息的诗歌,但是,它又是那么鼓舞人心,把反差巨大的两种情感完善地统一到一首诗歌中,凭借的就是——棠棣花;换句话说,是棠棣花让《采薇》美了3000年,常开不败。 按说,棠棣的花朵并不鲜艳,或红或白,两三朵成一缀,花头不大,可见,棠棣花并不是表达繁盛之貌的典型。其实,诗人选择棠棣花大有深意存焉。原来,棠棣是兄弟情谊的花语,所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既然棠棣花象征着兄弟情义,那么,喻体所代表的只能是将士同心,是“与子同袍”、同仇敌忾的战斗情怀,这样巨大的情感改变,诗人唯一凭借的正是棠棣花,是棠棣花决定了《采薇》的纵深、决定了诗歌“哀而不伤”的文学品质;是棠棣花使全诗的情感得以升华,也使戍卒的形象更为感人而丰满。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一名普通的士兵,一方面忍受思乡念亲的苦痛,另一方面仍然以同仇敌忾的赤子情怀投入战斗。《采薇》的意境因此而深广。 诗歌的计量单位是字,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意象,“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激活了一首诗,李商隐一个“锦瑟”意象让后世迷离千年。是棠棣花让《采薇》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从久戍思归的战士转变成为国赴难的勇士。 诗歌意象的魅力就在这里,从沉郁到悲慨、从哀伤到豪迈,它们中间隔了千山万水,正因为棠棣花这个意象的出现,让上述两组语义悖反的表述变得近在咫尺——我说的是诗歌的风格,还有诗人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