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夏日的故乡。纵然是暑气逼人,闷热难耐,也还是止不住地想念。 且不说,风吹过田野时,翻滚的麦浪;也不说,烈日下,滋滋抽绿的玉米叶;就是鸣蝉不倦地嘶叫、午后突临的暴雨,也都叫人觉出生命的酣畅与淋漓。太阳的火舌、扑面的热浪、奔淌的流水,似乎永远都是那样饱满又昂扬,好像永不会消歇,也永不会退缩。更不消说夏天的夜晚,城门外,人们四散而坐,聊着笑着等风来,直等到满天星灿、一地虫鸣,等到一条银河从天而泻。 因着这些,我总喜欢挑夏天的时候回老家。 广袤的田野中,高的是玉米,矮的是花生,杂长的是野草。头顶是蓝的天、白的云,耳畔是蝉的鸣、风的吟。在这样的包围中,忽而欲辩忘言,人也成了一株庄稼,只是滋滋地长,油油地绿。 到山坡上,村庄渐低到眼底,站在丘陵上向下远望,田畴平阔,一览无余,似往事历历。山坡上成片长着的是柿子树、核桃树、枣树。童年时,我没少往山坡上跑,没少往树上爬。打枣、摘柿子、偷核桃,人在山野间,得的都是野趣。而当时光随白云飘远,村庄里人事已变迁,只有这沟沟坎坎、一草一木,还依稀是当时的模样。涛走云飞,还有山河在。 目光攀过地堰,又越过沟坎,仿佛能看到从前的自己,在山坡上奔跑,从地堰上飞跃,在树枝上远眺,在田地里收割。而停留处,我忽地想起父亲。他的坟头耸立在田地间,长满蔓草,把人的目光绊住,眼角突然一酸。 山路两旁丛生着各式杂草,草的名字已然叫不上来,但样貌依旧熟稔,就像从前一起玩耍过的伙伴。草间有蚂蚱,在草叶间蹦跳。微风起时,远山渐隐没在黄昏里,晚霞也只露出微薄的一抹。想起某一个麦收时节,正是在山坡上,我在月光下遥望远方,远山静默,晚风中麦香飘荡。 从山坡上走回村庄,天色已黄昏。村前的广场依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另一边也热闹,是在一座院内,丝竹喧闹,人声鼎沸。听这响动,看门口摆设,便知是有人离世了,是从前村庄里那个戏班的班主。春节时回乡,我看到他还精神矍铄,在广场边坐着跟人聊天,而此时竟已天人永隔。听说,是得了不治的病,哪都不肯收,从发病到离世不足百日。他从前的学生,许多都已成名成腕,纷纷前来吊唁,而那些悠长的调子、动人的唱腔,原都是从他口中传出,此刻也尽是哀挽的意味。他人虽去了,音容却宛在。 沿着村口的小路走去,草丛里,田野中,悦耳的仍然是蟋蟀的鸣叫,窸窸、窣窣、吱吱、促促,好像绿色是一只碗,碗里盛满了天籁。 为了这悦耳的歌,我愿在夜色下独自漫步。它们细细说着的是我曾经点点的记忆和我未曾留意过的碎碎的时光。它们说,你从前在夜空下找一颗星子,在梧桐下拣一片叶子;它们说,你曾在风雨中骑着单车奔跑,也曾在无人时唱青春的歌;它们也说,你离开的日子,树木一天天长高,庄稼收了种,种了收,人们去的去,来的来。在庄稼之上,无边的夜空之上,是闪亮的星。它们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一闪一闪,如同招手。在遥远的天边,月亮细细弯弯的,还不肯急急地爬上来。它像一只弯钩,静静垂着,轻轻钩起夜的轻纱,好像要慢慢收起帷幔,好让掩藏着的风都闯过来,抛洒满天的凉意。 夜色里,长路漫漫,却似乎变得比从前窄了,树影也比从前高了。想起日间途中所遇的人,已大多不识。原来,人世已深远,只留得星月在。 又想起,竟然会遇到一个久违的伙伴。彼时,我坐在夜晚的广场边的凳子上,看对面走来一个陌生人,只是盯着我看。我朗声笑问:“看什么,认识?”谁知对方嗓门更亮:“你认识我不?”我一惊,再细看,才认出他来。竟是邻家的兄弟,我每次回乡,都打问他,却总无消息。这次一见,居然已隔了近二十年的光阴了。原来,岁月无情,却还有牵念在。 念及这些,心头也似乎明亮起来。因有一份记挂牵念,因有不变的星月山河,离别也同相守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