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都在较劲,跟房子较劲、跟热火朝天较劲。 母亲新婚的房子是两间朝西的楼房,但居住者不仅仅是父亲和母亲,而是与爷爷,奶奶,大伯,大、小姑子,小叔一起,满满当当8个人。楼下管做饭、养猪,楼上则挤成一团睡觉。 半年以后,爷爷终于在房子旁边的荒地上筑了两间平顶房。搬家的第一个傍晚,母亲凭屋远眺,看见房屋四周绿油油的田地、树林和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很庆幸,以为终于可以跟原来的炎热和尴尬告别了。 只是酷暑时节,屋外的太阳像着了火,室内则是一个不断升温的加热器。我出生没几个月,热得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痒得一天哭到晚。到了晚上,只得去屋外纳凉,但是因为房子地处山野,青草蚊子特别多,我的脸上、身上红肿了一片。 我9岁时,村里的牡蛎场可以让村民承包自主养殖,我们家抢先承包了一块。在母亲没日没夜的管理、经营下,牡蛎养殖赚了一些钱,家境好转了,父亲的病也治好了。母亲盯着房子边上的菜园子动了心思,她要造楼房。 菜园地处低洼,必须垫土。有钱人家可请机械作业,可母亲捏着为数不多的一些钞票,几番考虑,最终决定凭借己力“愚公移山”!于是,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父母两人就开始劳作了,从附近的山包到我家地基,一担又一担、一趟又一趟。村民们也几次看到我母亲干瘦的身体挑着重担拼命的样子,直为她担心。就这样,父母整整苦战3个月,终于把一个低洼的菜园子变成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高地。 我15岁那年,全家欢天喜地地搬进了高大的新房子。我和小弟高兴之余,拉住母亲的手,让她不能再这样劳累了。母亲一身疲惫却笑着说,做人、做人,当然是要“做”的了喽!你看你们马上要长大,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当妈的我怎可偷懒? 20世纪90年代初期,村里多了许多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母亲闻之兴冲冲地赶去,她还找厂长特批,不进轻松的包装车间,而进一线装备车间:因为收入高。虽然她是全车间唯一的女工,但她干活不比男工差,所以,没有一个男工敢轻视她。 10多年后,母亲的工友和我回忆往事,说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汗水,他几乎没看见她坐下来歇过。母亲的脸上永远是大汗淋漓,特别是夏天,她要换四五次衣服才能撑到下班。谈起当年的场景,工友湿了双眼:母亲背上压着重重的货物,两只手吃力地扶着货物,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汗水像一条条猖狂的水龙钻出来,一会儿就把她的头发打湿了,“水龙”顺着刘海末梢流下来,恣意地钻进母亲的眼睛横冲直撞,母亲没工夫擦拭,只好微闭着眼挣扎着前行…… 1997年,母亲又指挥我们把原来的两间楼房扩建,造了4间别墅式楼房。看着高大气派的房子,又看着长大成人的一对儿女,母亲心满意足地说,好了,现在儿子讨媳妇也有地方住了、女婿上门来也不丢脸了!我还要给家里装一个神奇的东西——开关一按,着了火般的房子立马就清凉起来! 母亲50岁生日那天,我们把那个神奇的机子——空调装上了,可是,母亲却没有享受过一天。她因严重的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常年的劳累掏空了她。 母亲走了几年了,可我每一次回娘家,依然觉得她还活着。我进了门,几次习惯地叫妈、妈;倚在楼梯的栏杆上,仿佛倚在母亲身上;在海边走走,一堆人在那里挑蛎肉,我总以为那个动作最快的妇女就是我的母亲。 我在自己的新家,总是忙了这个再忙那个,尤其休息天,常常将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已经读初中的女儿心疼我,说,妈,你那么累,休息一下别做了。 我说,做人、做人,总是要“做”、要“做”,懂吗?女儿想了一下,眼睛亮了,说,妈妈说的这句话是外婆说过的,您几次跟我说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