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已去世3个月,奶奶在父亲不到1岁的时候被迫去了远方,于是父亲就成了孤儿。那时,全国尚未解放。父亲的童年是在大爷和三大爷的轮流抚养下度过的,这段经历父亲从不愿意提及。我总疑心父亲不幸的童年经历造成了他性格严苛、冷酷。直到现在和老爷子同桌吃饭,我都会不自觉偷觑他老人家脸色、揣度脸色表达出的心情。 长大后的父亲报名参军,兵营里,父亲以完小文化水平自学完高中课程。兵营里待久了,偶尔回家,我和弟弟吃饭睡觉都要严格遵循军事化作息:喊开始,我们就埋头玩命干饭;喊熄灯,我们就得立刻进入梦乡。这个优良传统一直保持到结婚。谈恋爱那时节,就吃饭的那吃相,吓走了好几位准丈母娘。 父亲那个时代,夫妻两地分居很普遍,父亲在离家近千里的地方工作,母亲在家工作还要带我和弟弟,日子过得拮据而辛酸。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父母之间的爱情,在我们眼中看着总是感觉特别真实、特别忠贞。如今侄子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老爷子问他找个啥样子的媳妇,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是谈恋爱的还是结婚的?谈恋爱嘛,就找个长得漂亮的;找个踏实能干的结婚。”这个回答吓得我出了一脑门子汗。可面对孙子,老爷子一点脾气没有。 疫情期间,老爷子胳膊上戴个红箍,守在小区门口为大伙儿义务值守。日渐佝偻的身体努力保持着笔挺,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飘扬,看得我这当儿子的心里酸酸的。 父亲退休15年后,因为要办理一些手续,我第一次走进老爷子工作和战斗过的那家军工企业旧址,平生第一次被震撼到目瞪口呆:大三线建设时期山沟沟里的厂区要隐蔽,修的盘山公路长度将近22公里、宽12米,全部用石板铺垫。据接待人员讲,这条公路用了不到3年时间建成,那时候没有现代化筑路机械,因陋就简、采石修路,分组用钢钎在山上凿下石头、用绳子捆、用筐装着抬到工地,一块一块、平平整整铺到路基上,建厂初期的干部职工只有1200人。经过40多年的发展,该企业已成为我国唯一、亚洲最大的集飞机设计研究、生产制造、试飞鉴定和科研教学为一体的体系最为完整的重要航空工业基地。 父亲退休后带回来一只木箱子,母亲告诉我,里面有83个奖状和奖章,工作40余年,几乎年年都拿两次先进荣誉,可他从没有提及过。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选择去那个地方工作,父亲说,那时候领导去别的单位要人,只要说一句“我们那里很艰苦”,马上就有一大帮子人争着报名。我不解,父亲想了想说:“信仰!” 父亲以及和他同时代的父辈们都经历过个人苦难和民族危难,他们比谁都更渴望着国家复兴。朴素的情感孕育出的一种艰苦奋斗精神,在他们的血液中涌动,也成了他们共有的基因并升华成坚定的信仰。父亲及父辈们正好赶上物资极度匮乏、国家一穷二白的年月,也许,在华夏民族这艘艰难前行的航船上,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不起眼的小零部件,究竟为明天的航程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是怀着坚定的信仰,而他们的信仰在大时代里汇聚并浇筑成一个民族的钢铁脊梁,扛住了事关民族存亡的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最终,彼岸在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