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西北的黄河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的四周生长着漫山遍野的枣树。秋天的时候，枣儿红了，这几十户人家掩映在一片馨香的枣林里，因此，这村就叫枣林村。

　　枣林村的西头，有一排破旧的土窑洞，窑洞里摆了十几张白木桌凳，这便是我们的学校。上学的就十几个人，都是村里的毛孩子。镇里派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胖胖的，一身蓝布衫，留着整齐的短发。

　　由于学生少，我们几个年级就混班上课，老师先给四年级上，四年级开始写作业了，接着给三年级上，接下来就是二年级、一年级……一年四季就这样往往复复不停循环。

　　在班上，三愣、铁栓和我经常厮跟着，整日里形影不离。

　　三愣家住村西头，父母几年前带着妹妹去了太原，先前在大街上卖瓜子，后来学做豆腐的手艺，从此就一门心思在太原卖豆腐。这一卖，就好几年也不回来。三愣就像被父母丢弃了似的，只好跟着爷爷奶奶过，时间长了就变得少精无神，不说话了。爷爷心疼地看着他，直叹气。到春天，天气暖和了，他爷爷就背着一蛇皮袋黄豆，去镇子上换回一只狗，让狗和三愣一块玩。这时节，三愣就“嘿嘿”地笑。可笑过之后，三愣依旧不开心。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三愣总是瞅着远处的枣树林，眼睛里空空的，自言自语地念叨“等攒了车票钱，就跑太原寻他们去”，有时又说“等他们老了，我也不管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紧紧地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说的心里难过了，眼泪就悄悄地落下来。

　　三愣没事的时候就背着个柳筐上山挖草药，有时又提个小铁桶到黄河边上的水凹里抓鱼，草药和鱼都拿到镇子上换钱，攒车票钱。可没过多久，三愣就出了事，一下轰动了枣林村。

　　镇子上时兴吃炸蝎子，蝎子价钱“嗖嗖”地疯蹿了老来高。可抓蝎子也有门道，白天太阳曝晒，蝎子藏在岩石缝里不出来，半夜里凉爽，就密密匝匝钻出来乱跑。因此，抓蝎子的都是趴在崖坡上，终夜盯着蝎子出没的地方，两眼熬个通红。那天晚上，三愣一个人摸黑去了村后的鹰嘴岩，一手拿手电照着，一手用铁丝曲成的夹子夹着蝎子往铁皮桶里扔。蝎子又大又多，三愣手忙脚乱，非常兴奋。忙了半夜，三愣直起身想松一下腰，却忘记了岩面水光溜滑，一脚闪脱，“呀”一声从岩坡上飞了下去。几个月后，一辆三轮车拉着三愣从医院回来了。枣林村的人们都跑着围了过来。三愣静静地躺在狭小的车厢里，脸色苍白，两眼忽闪忽闪着，一句话也不说。医生说，三愣神经摔断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枣林村的男女老少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哭了。

　　铁栓从小没了娘，跟着奶奶和父亲长大，平时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还经常挂着两道稀鼻涕。有时抬袖子一抹，鼻孔那里便干干净净，可时间长了，铁栓袖口上就粘着白白的干鼻涕，像蒙了一块洋铁皮，太阳光下，一片亮瓦瓦的。铁栓的奶奶年岁大了，常年脑壳疼，家里的几个钱都给奶奶抓了药，寻常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张婵婵的父亲在镇子上卖烧饼，手头活泛。因家里条件比别人家好出一大截，张婵婵便一向高人一等，只要逮着机会就骂铁栓是“好吃货”，说他家“死穷”“一年也吃不起个肉”。每当此时，铁栓便屈辱般地红了脸。

　　铁栓喜欢跟着父亲上山放羊，不爱读书，一上课就瞌睡，学什么忘什么，女老师对他很是无奈。可有一节课，铁栓学得特别认真，还真动了不少脑子。

　　记得那是语文课，学的是寓言《东郭先生和狼》。大家熟读以后，老师便开始串讲课文——从东郭先生救了狼，到狼反扑欲吃掉东郭先生，再后遇见老农……老师讲课形象生动，大家如痴如醉地听着，直听到老农把狼打死了，这才长长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可一下课，铁栓便说：“老师日哄咱小鬼鬼哩，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一旁的张婵婵听见这话，便斜着白眼狠声狠气地问：“咋是日哄小鬼鬼哩?”铁栓一挺脖子，反呛她，“你个憨货，狼是人吗?它又听不懂人的话，你让它钻布袋它就钻布袋了?”呛得张婵婵说不上话来。

　　记不得过了多长时间，铁栓突然对我说：“那个老农替东郭先生把狼打死，他肯定把狼皮拿走了。”我一下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很不解他怎么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可铁栓依然执拗地认定就是老农拿走了狼皮，“肯定是老农拿了，东郭先生只会读书，他不会收拾一只死狼。”接着，他压低声音，有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听我爹说，一张狼皮能换三四碗红烧肉哩。”我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他纠缠于此的缘由了，闹了半天，原来是他幻想着吃红烧肉。

　　那一刻，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如果真有一碗红烧肉那该多好啊。

　　不远处河滩里的枣林像疯了一般长得密密麻麻。新学期开始的时候，铁栓辍学了，他父亲放羊掉进崖沟里。铁栓戴上了父亲的那顶破草帽，每天早晨太阳爬上山顶的时候，他就赶着羊群上了山，成了小羊倌。

　　三愣终于被父母接到太原，说是好照顾。张婵婵退学后，不多日就订了婚。不久，我离开了枣林村，上城里读初中去了。再后来，又听说，学校撤并了，女老师也离开了枣林村。

　　转眼又是秋天，枣林村景色依旧。漫山遍野绿海茫茫，几十户人家掩映在枣林中，一片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