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买的书柜送了回来,齐刷刷三个书柜,威严地立于我的斗室,犹如一堵城墙。“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大约1500年前,北魏处士李谧如是说。当时,北魏的首都刚从平城迁往洛阳。 这组书柜高两米三、宽两米四,据卖家说,用的是很好的板材。除却自卖自夸的成分,看上去确也厚实,至少感觉比家里以前的几个书柜都结实。那日与妻子去逛某家具城,说要买个现货的五门书柜,多数店主听了便摇头一笑,卖书柜就是个摆设,谁家占那么多地方来陈列。偶有一两家摆放现货的,不是价格令人咋舌,便是质量不尽如人意。直至到得这家,说是摆了许久的六门书柜总卖不出去,要下架了,所以愿意低价卖给我。那感觉如同在旧书市场捡了大漏,急忙付款。今天便送了过来。 据妻子说,送货的师傅中有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这么重的板材,难为他一层层背至六楼。这感觉如同新闻中的坐滑竿上山,虽然是给挑山工提供了就业机会,但坐在上面心里只怕总不自在。据说,这位背板材的师傅边拧螺丝边感慨:想来是个老师,才会摆一家书柜。听妻子如此叙述,我便笑了,不知是为这位师傅简洁的推理,还是为自己不称职的教师生涯。 我的书柜中确有些颇有价值的书,一类是长者、友人的签赠,近几年附庸风雅,颇得了不少作家朋友的大作;另一类便是淘来的绝版旧书,比如某位已作古的先生30多年前的签名本,其时我尚是个无知的小学生,今日观其手泽,便有“徒令后学瞻仰徘徊”之慨了;再如某位风烛残年漂泊天涯的长者,有幸淘得其签名本,只有景仰和祝福了。 然而,藏书的人多如貔貅,纵便手中的书升了值,也绝不肯易手,只是自己默默拿出来摩挲一番罢了,借给别人都不舍得,何况转让,你要他的书,便如同要他的命;然而,这些书的价值也只在藏书者的生命里。倘将书比作颜如玉,那也只会出自情人眼里,旁人观之,便如庄子所说的“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麇鹿见之决骤”,无非是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纸罢了。 一位外省的书友曾告诉我,等自己老去时,要把手中的数百本珍品书以10万元的价钱打包出售,以免将来流落到废纸场里或是旧书摊上。这想法固然好,然而寻得这样一位识货人却是不易。每个真正的藏书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和兴趣:甲读《论语》如圣经,乙却读不出甲所称赞的个中滋味;同理,乙津津有味品读的《百年孤独》,对于甲来说也可能是如魇如呓一头雾水。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书柜也是如此。观别人的书柜,便可相其面、识其心。我去别人家做客,便会在其书柜前驻足流连,即使是隔着玻璃门看那花花绿绿的书脊,也可窥见室家之好,揣摩其主人深藏的内心。而同好之友人光临敝庐,也往往到我书柜前一看究竟。书友相见,如武林高手切磋,往往还要品头论足一番,比如某书该买书局版,某小说当买译林版;甚至暗自鄙夷,原来某人也不过如此,竟将地摊上20块钱的大全集摆于显赫处,以充门面。 说起充门面,网上现在竟出了专用来充门面的假书,逼真的书脊,里边却是一肚子泡沫。这样也好,既节约纸张、低碳环保,又不至于给楼板太大的压力。我所认识的一位长者,藏书巨富,然而某次有懂建筑力学的朋友造访,却给出专业的指责:这般虐待楼板,于心何忍——千钧一板,置楼下住户的安全于何处?于是他将大部头的书转移于地下室。那一刻,我才真切体会到《易经》上“地势坤,厚德载物”的深意。古之人不余欺也。 “买书即是砌墙。”某次在读书群里看到的这个比喻,于我心有戚戚焉。这些年来,书柜添置了数次,真可谓家徒四壁、四壁唯书。然而这购书砌墙便如打麻将砌墙一般,只可消遣,不可作为精神寄托。买书之乐远远大于藏书之乐。比如我这六门书柜,假设每层放50本书,加起来也不到1000本。书柜可不像黑洞那样欲壑难填,不消两年,便将再次满溢。然而这近1000本书,按每周一本的理想阅读速度,却需20年的光阴;何况这未来的20年里,多数空闲还会被用于四处淘书,而非面壁读书。 我的书柜里,便有很大比例的书未曾拆塑封。家里最早的一本未拆塑封的书购于这座城市的图书大厦,此处现在已经盖起巍然的城墙。这本中英文版《动物农场》10多年来静静地立于我的书柜,默默地看着这世界纷繁的变化。 据说,有的古人记忆力极好,每读一书,看后便烧毁,因为已经记于心里了。我很佩服这样的豁达,这才是读书,而非藏书;然而我也很惊讶此人的大脑,换作是我,或许一年下来,也只能烧掉本《弟子规》之类的小册子。 面对那一辈子也读不完的书,你又当作如何感慨呢?阮孚叹道,一生能著几两屐。人的一生,又能读多少本书呢?越是如此,碰到好书,我们才越是要去认真地读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