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锄禾的季节,田野里却不见锄禾者。烈日下,正在灌溉玉米的二哥往水里均匀地倾倒着除草剂——原来农人早就不锄禾了,取代了锄头的是各种类型的除草剂。回到老屋,母亲的一把锄头还赫然挂在檐下,抚摸着母亲锈迹斑斑的锄头,那些锄禾的日子不由在眼前呈现。母亲的锄头永远银光闪闪,而且要比现在的大一圈儿,可几年下来,这把锄头就小了一指头还多。我也晓得再小上一圈儿,母亲的这把大锄就会成为我的小锄。但母亲走了,母亲荷着她的闪着银光的大锄走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将课本里的诗句念给正在锄糜子的母亲听。母亲尽管不识字,但她说,这诗写得对,锄禾就要在太阳下!我问母亲,锄禾为什么要在太阳下?母亲说:“野草顽强着哩,雨天锄禾等于给草搬家——这草还能活、还能长起来!”印象中,整个夏季,母亲每天都在田里劳作锄禾。从“糜锄两耳谷锄针”开始,一把锄头像饕餮的老蛙,跳跃在绿油油的田野里。我分明看到,母亲锄头的银光就是老蛙灵活自如的箭舌,一棵棵隐匿在糜苗间的野草,瞬间被吞没;有时,我甚至觉得是锄头的老蛙拉着母亲一步步地向前、向前,而不是母亲在挥动锄头、在挥洒汗滴。母亲在地头喝水当儿,我拉起母亲的大锄,狠狠地挥向一丛野草。母亲却说:“你当是锄黑豆哩——锄糜糜,溜皮皮,你这样用劲儿,会伤了糜子的根。”我问母亲:“那为什么还要锄呢?”母亲就像老师:“锄头自带三分水啊,地锄三遍顶一场雨。”我这才明白,锄禾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一个黄草鸡,一早起来满炕飞。”这个谜语的谜底是笤帚。而扎笤帚所需的糜穗,也与锄禾是分不开的,因为只有锄过几遍的糜子,糜穗才长得又大又肥。“养过秋风不怨天”,在节气进入秋分之际,糜谷已是一片金黄。九月里九重阳,新糜子铺上场。而在糜子上场收割前,母亲就在地里挑选起一穗穗金黄的糜子,像挑选她心仪的媳妇似的。不,这是美中选美,是千里挑一!母亲从糜穗最下端的节上一掰,一穗沉甸甸的糜穗就折了下来。瓜熟蒂落,只一小会儿,母亲的臂弯里就整齐地卧了一穗穗饱满的糜穗子,一是为来年作糜种子用,二是扎一年里的几把笤帚;之后,母亲将挑选出来的糜穗一把一把地捆起,吊到屋檐下,等农闲时节再取下,用手揉下来年的糜种子,用空下的糜穗秆扎笤帚。 “八米二糠”,即一斗糜子,八升的米、二升的糠。一直以来,“八米二糠”是母亲引以为傲的一个词语;“八米二糠”自然也是一种丰收的景象,是母亲锄禾汗水的收获。不仅如此,而且只有“八米二糠”的小米,吃起来才米香浓郁、筋道十足。咀嚼着这样一碗小米饭,能感觉出阳光的味道、大自然的芬芳,特别是熬出来的小米稀饭,似加了什么糖汁,香、甜、黏、滑,那才算得上营养丰富的宝粥哩!而要是地没锄到——也就是杂草丛生,那糜子就减产多了,也许还不足“五米五糠”。这米吃起来像陈米,口感不好不说,颜色也泛白,一点儿也不似“八米二糠”金黄金黄的小米。 最难忘跟着母亲锄禾的时光。暑假里,我拿着母亲淘汰下来的小锄,跟着母亲走进糜谷地。母亲只让我锄一行,而她自己锄三行,即便这样,我还不时地落在母亲的身后。母亲挥着的锄头,那一会儿又仿佛乘风破浪的小小渔舟,在绿波滚动的田野捕捞晒场上的丰收,也捕捞生活里那些看得见的温暖。 一立秋,挂锄头。母亲的锄头,应该是她走的那年秋里挂在屋檐下的。“处暑不出头,割谷喂老牛。”说的是糜谷在处暑节气里已抽穗扬花。耳边响起了声声农谚,我找来一块磨石,握着母亲的锄头,一遍遍地擦洗。闪闪的银光开始在眼前闪耀,光芒之中,我又看到了母亲锄禾的高大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