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其实是从惊蛰过后的第一场春雨开始的。虽有立春看春的说法,但这时的苍茫大地依然满眼冬色。即使到了雨水时节,不时的漫天飞雪之下,万物终也摆脱不了冰封厄运。尤其在山里,春的脚步总是迟迟无法到来。古谚云“惊蛰出快牛”,但地表下面的冻土层远未消透,尤其背阴的地方,依旧坚硬如铁,不可能用牛去耕作,需再等些时日到春分前后。蛰伏已久的孩子们,总喜欢雨后跑到高高的山梁上,手捧一把湿漉漉的泥土用鼻子去闻,那股历经寒冬煎熬后散发出来的芳香会立刻沁入心脾,这种春的味道也召唤着农人们开始下地收拾去年遗留下的柴草,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农家肥源源不断运往地头,为即将开始的春耕做前期准备。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群山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勤劳的女人们便将半大的孩子叫醒,带上柳条小筐或空了的书包,去捡拾开春后大自然的第一份馈赠——地皮菜。当然,这是后来城里人的叫法,饭店里地皮菜包子、鸡蛋炒地皮菜等,用的就是这种食材。在乡下人的口中,叫“地骨乱”,因为这是一种无根的地衣类植物,呈黑褐色,散乱地铺在尚未苏醒的草丛里,满地乱窜,天晴则无,下雨则有,若隐若现,所以得了这么个形象的名字。捡回来的地皮菜需反复清洗,然后与白豆腐、胡萝卜拌成素馅,是春日里一道清香爽口的特有美食。 春天刮风多,有时卷起漫天黄尘伸手,大门被刮得发出怪怪的声响,孩子们心里颇为恐惧。这时候大人们总念叨:打过春,四十九天摆条风。意思是如果春天不刮风,满山遍野的树木野草是不会苏醒过来的,只有通过反复的摇曳,它们才会焕发出生机。在春风日夜不停地吹拂下,枝条上最先泛起一排排骨朵的是榆树,先是小米粒大小,等慢慢长到玉米粒般开始泛起金黄色,一场春雨浇过,榆钱一串串的,仿佛千万个铜钱挂满枝头。在生活艰难的岁月里,因为榆树叶可以用来蒸煮着吃,不等长大就被摘掉,所以打记事起村里的榆树就剩数得见的几棵。望着一天天长大的榆钱,“吃顿榆钱窝窝”成为大人小孩儿挂在嘴边的话题。于是提前去找榆树的主人,问问允不允许到时捋点榆钱。对于这样的请求,树主人是不会拒绝的,而且会告知准确时间。捋榆钱通常安排在早晨,树上树下全是人,爬树技术高的年轻人胸挎口袋恨不得爬到树梢,而老人和孩子则在树下拾掉下来的榆钱。等树上的人满载而归,树主人会拿出斧头砍下两三支满是榆钱的枝条,让在底下等候已久的邻里不至于空手而回。新鲜的榆钱处理干净后,入开水汆两三分钟,再与食盐、大葱、花椒粉一起放入事先备好的玉米面中用开水和好做成窝头,如果要吃起来筋道,需再掺把糜子面。在锅中蒸20分钟,澄黄、软韧、喷香的春日大餐就摆在了庄稼人的餐桌上。 当村东头的枣树林里传出布谷鸟的叫声,时令已进入暮春时节。这正是农家人整天泡在地里下种的时候,太阳也热辣起来,人的体能消耗极大,能吃上一碗既能填饱肚子又具有清热解毒生津功用的蒸槐花,是生活中又一种渴望。其实对于槐花的后一种功效,是进入全民养生时代后的一种讲究。农历四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满山盛开的槐花恰好成为造物主的赏赐。相对于榆树的稀缺,槐树在开展植树造林后多了许多,那些不宜种植粮食的沟坡地里,到处栽着易成活、生长快的槐树。而最初的年份里,普遍重视粮食不重视树木,槐树也只在房前屋后偶有栽种,每到槐花绽放,村里最热闹的去处当属我家的两棵槐树底下,那槐树是父亲从几十里的山外扛回来栽的。采摘槐花的热闹场面不亚于捋榆钱,树上满是人,因槐树有刺,上树的人通常腰间扎根绳子,待找到稳当的地方,就将绳子另一端系的筐子吊上去,摘满后再吊下来,如此往复,效率提高不少。而树下的人们则用挠钩折枝,槐树不像榆树金贵,下一年就可以长出新枝,照常开花。见有人因摘不到足够的槐花满脸失望,父亲照例会用斧头砍下几支,于是当我渐渐长大,槐树靠下的部分便没有了枝条,非得上树采摘了。摘回的槐花先要将绿色部分揪掉,清洗干净用开水汆一两分钟,挤干水分后,与事先擦好的土豆或切好的白菜加点玉米面拌到一起,上锅蒸十多分钟即可加调料食用。也有将汆水后的槐花像榆钱蒸成窝窝的,虽不好消化,却是出苦力人们的最爱。 每个人的心中都留有对春的记忆,有细雨中嫩叶迸发时的狂欢,也有风沙大作时的诅咒,有花开花落时的感物抒怀,也有微笑与伤痛交织时的哭笑不得,但大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那些春日里曾经不起眼的山野美食,吃多了精米精面后却越来越激发起人们的向往与追捧。去年逛菜市场,发现有出售地皮菜、榆钱、槐花,惊喜之余不禁勾起儿时春天里的回忆,于是走出家门,可在城市周边雨后的草地上找不到地皮菜的踪迹。僻静巷子里的道路旁有不少长满榆钱的老榆树,可惜太高,发福的身躯早就没有当年的灵活,爬不上去,只能隔空闻闻榆钱散发出的清香。待到满山的槐花盛开后,倒是摘了不少,处理干净后吃了好几顿,舍不得吃完的晾干藏起来,秋冬季里每当拿出来蒸着吃,春的味道便顷刻间弥漫在脑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