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有两种,一为在野,鲜;一为在家,醇。 一个或多个姓氏落地生根,成为乡村聚落,于是,树木也就围拢来。树木,是村庄的云朵,也是村庄的泉眼,这鲜活多汁的木香,荡漾在街街巷巷,一片生机,出出进进的人们,在树木下安居,在五谷里乐业。 木香,是一种大安静,是一种大皈依。其实,很多的时候,人和树是同时扎根于一个地方的。那树,也就成了那方人的依恋和乡情。我的老祖,就是折了老家门前的一根树枝为扁担,前边挑了一双儿女,后边挑了书卷和种子,一路逃荒而来的。累了,他将扁担扎在地上,倚靠着打了一个盹,待醒来,那扁担竟然抽了芽。老祖就依了这小树,安了家。 这木香,有远意,我家伯父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在家谱上;这木香,很亲切,日出日落,是村子的呼吸,是一方姓氏枝繁叶茂的本香。 村子里的老人常常说,树,砍一棵,要种两棵。树与人,相互滋养,树木茂盛的地方,也人烟兴旺。树木的生死,是乡村的乾坤。 我老家那里,几个没有三五户人家的村子,树儿也稀,一副干干瘪瘪样子,丑丑的,连一声鸡鸣都没有,连一声狗叫也没有。在一个又一个树儿落叶的季节,仅剩的人家,也陆陆续续搬走了,树也一棵一棵荒敝而死,沦落在野草之中。野草,那是实实在在的荒。 早前的馒头吃起来有味,很多人说和灶房有关。想想也是,那时蒸馒头,锅底是木柴的旺旺的火,锅里有木箅梁子的支撑,上面有木锅盖的盖拢,如此木香与麦香的一一浸润,这样的馒头,自然最香,自然最壮筋骨。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子,多出自树木葱茏的村庄。 一棵树,一种姿态;一种树,一种木香。南方有木都秀颀,那里人也就富含灵气;北方有木多瓷实,这里人也就多淳朴。一方树木,一方人。 乡村的女子,长成树木的形态时,透着特别的女儿香。此时,就要嫁人了。家人便将院墙外那棵最粗的老榆树,或是院内那棵最粗的老槐树放倒。大树,慢慢晾干,那鲜鲜的木香,渐渐成为熟香之后,父亲和兄弟们,用墨斗放了线,一时间,锯末飞扬,刨花飘舞,那木香达到了顶峰,尽情地释放着。这是那女子悄悄的欢喜,还是亲人默默的祝福? 唢呐声起,唢呐声落,族人们抬着那衣柜、饭橱、桌子、椅子、盆架、衣架,一路欢喜,抵达另一个树木掩映的人家。那女子在这老家木香的陪伴下,为另一个人家,另一个姓氏,开枝散叶。那一应俱全来自老家的家具,让女子安心,那木香的锋芒,渐渐内敛,成为岁月的沉香,宜室宜家。这样的女子,多是子孙满堂。 登堂入室,成梁、成檩、成家具,这是树木最好的归宿。如此的木香,是可以传世的,那木门的叩击,有历史的回响;那木窗的通透,有时光的吐纳;那木的桌椅,有时光的倒影。树木,与人生生相息,人心在,木香就在。 城市的树木,少有这样的香气,是被诸多的喧嚣遮蔽了,是被众多的杂气冲淡了,更因为人来自四面八方,树来自四面八方,人和树少了两两认可的亲和感。的确,这里生硬的构筑实在太多太多,人们也只能买一套实木的家具,让自己安心。 城里人的乡愁在远方,树木的香气在远方。当一个城市的树木真正散发香气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成熟而有灵魂的城市了。父亲曾种下一棵柳树,树下是我家的瓜田,少年的我爬上爬下,和那高调的蝉鸣一起守望在那里。父亲去世后,那片地分给了我。那时,树已经有两人合抱的粗。老屋坍塌,旧院荒废,这树是父亲留在世间唯一的生机。每次回老家,我都到柳树下站站,那鲜活的木香,让我贪婪地不想离开。那年,再回去,却远远地看见柳树已经被伐倒,光秃秃的树桩僵硬地横在那里。那一刻,我想哭。 柳树,被卖给了外乡人。 那一刻,我想哭,从此,哪里还有能让我心有所归的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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