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很美。它飘在屋顶上,贴在崖畔上,挂在树枝上,在金黄色的麦秸垛旁绕来绕去。只要炊烟升起,整个村子就显得活灵活现,就有了生气,就有了古朴和美的感觉。灶烟是村庄的手势,是母亲的手语,是生活的呼吸,是农耕文明的时辰。 小时候的炊烟是梦。农家的小孩是土地上的精灵,从小就和土坷垃打交道。在上小学时,无论是放学还是放假,每天我都要和小朋友提上筐子、或带上绳子和镰刀,到地里割猪草或砍柴禾。说是到地里去,其实不是上山就是下沟。我们老家是丘陵,又紧邻运城盆地、峨嵋岭上的孤峰山。于是上山、下沟,名曰劳动干活,其实就是到田野里去撒野、去放飞。如果是下到沟里,不是往树上爬,就是往草丛里钻,不是捉蚂蚱,就是抓知了。要不就是摸瓜摘桃。如果是上山,那就像是进了幽谷秘境,和小朋友不是在树林里捉迷藏,就是在石头阵里做游戏。玩累了就坐在山坡上,由近及远辨识着山下的村庄,待有限的地理常识用完之后,便不着边际的用想象来猜测。有的说那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是北京,有的又说,比北京更远的地方是上海;还有的想象力更丰富,说靠上海的地方就是外国了。在富于想像和追梦的年龄,目之所及就是整个中国。 虽然那时我们还很小,虽然我们生活在很遥远、很偏僻的小山村,但心里装着自己所认知的世界。至于砍了多少柴、割了多少草,那些很骨感的事,父母也没有硬性的要求,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了。这时候,满头汗、浑身土的我们,望见村子、也望见家里的烟囱冒起了炊烟,这种条件反射,使折腾了半天的肚皮也咕咕地叫了起来。尽管每家每户炊烟的形状、颜色、浓淡各不相同,尽管炊烟很有诗意、很有美感,但我们还不具备审美的情趣,于是都纷纷收拾好各自的劳动成果,背上还没有喜鹊窝大的柴禾往村里奔去。炊烟渐渐消逝,做好饭的母亲,等不及孩子的归来,或站在家门前、或跑到村门口,扯着嗓子,用乳名呼唤着各自的孩子…… 长大后,炊烟就成了时钟。在集体生产队时期,我们十五六岁的年龄,就开始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了。那时的农村学校都是随农时放假,一年中收麦时放麦假,收秋时放秋假。即使上学期间,还要安排学工、学农。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时还没有恢复高考,这些休学或放假的时间,都充实在集体生产队的田间地头。那时我们并没有自觉的追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总认为是一种宿命。至于一家三顿饭、或者冬天取暖烧炕的炊烟,不管是袅袅上升、还是随风飘散,不管绕房绕树、还是似雾似云,都只认为是人间烟火,习以为常。每天跟上生产队长,不是耕田种地,就是收麦碾场;不是刨玉茭秆,就是拔棉花柴。当时,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身单力薄、缺乏耐力,干不了多长时间,就喊苦叫累。你要缓一缓,他要歇一歇,不然就停下手里的活跑到僻静的地方,说是要大小便,其实就是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来休息。把生产队长或领工的老农气得无以言语。直到远远地望见村里冒起了炊烟,便你唤一句,队长你看家家户户都冒起炊烟,我的肚子已经饿了;他说一句,我家的烟囱都不冒烟了,我妈饭都做好了;够胆大的伙伴,就直接叫喊该下工了。 农耕文明的时间概念,来自于看天象、看日出日落,或者凭借长期形成的生物钟。更具体的农村气象,就是看炊烟了。我们老家习俗,早饭时间大约是九点多,午饭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晚饭的时间就不太准确了。下午六点以后可根据自己家里的实际情况安排饭点。正因为如此,所以村里冒起炊烟,就是家家户户造饭的时间,也就是该下工的时候了。乡村的炊烟,傍晚是最浓郁、最醒目、最绚丽,也是最恒久的。夕阳西下,黄昏即至,家家户户都要用比较宽裕的时间,或熬米汤(粥、稀饭)、或做可口的饭菜。如果是到了漫长的冬季,即开始用柴禾烧炕取暖,这时的乡村,家家户户、东巷西巷、前街后街房上的炊烟,袅娜娉婷,徐徐上升,幻化嬗变,在晚霞的辉映下,色彩缤纷,气象万千,似海市蜃楼,似蓬莱仙阁,整个村庄就会晕染成一幅农耕文明的水墨画轴。 日常生活中,炊烟就是乡村的烟火气。生命的延续,劳动力的增强,都离不开一日三餐,离不开炊烟的萦绕。因此,乡村祖祖辈辈的房屋建设,锅灶和土炕的烟囱,都是其中很重要的环节,每每都要请乡村里的能工巧匠来施工,关键节点,巧施技艺,使之既能节约柴禾,又能保持燃点,让炊烟都能顺畅地从烟囱中飘走,成为乡村烟火标志性的气象。青春年华时的我,在乡村期间,既要参加生产劳动,又要维持家里的生计,特别是当母亲做饭或烧炕时,因房子里充满乌烟瘴气,就会告我烟囱不通了。于是,我便找出秤砣,拴上绳子,搬上梯子,上到房顶来处理。有时候是烟囱上垒了鸟巢,得把鸟巢移走。有时候是因为烟囱里长期烟熏火燎,烟油结丝成网,需要把秤砣放进烟囱里上下疏通。烟囱是锅灶和土炕的生命线,只有经常保持通体顺畅,才能呈现炊烟如梦似幻的景象,也才能保证乡民生活的正常。炊烟是人间的烟火,也是农户一辈辈延续的香火。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见村庄上空那一缕缕的炊烟。就能想起,我和小伙伴站在山坡上遥望炊烟的情景;就能想起我在农村参加生产队劳动时,小年轻人以炊烟的燃起、消失来要挟队长的闹剧;就能想起我在农村维护疏通自己家里和邻居家里烟囱的境象。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炊烟,一缕缕散了,故人,一茬茬走了。我怀念乡村的炊烟,怀念那些筑起烟囱,点燃灶火,扶起炊烟,遥想炊烟的人们。 炊烟也成了飘落在我记忆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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