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故乡山上的草儿极香，鸦青色的清晨，当“吱呀”一声打开栅栏，牛羊们纷纷挤出巷口，无须鞭儿指引，就一路烟尘滚滚往山道上涌去。

　　数不清的蹄子，好似鼓点一样敲在静穆的黄土地上。牛在哞，羊在咩，奏响了一年一度秋牧的乐章。

　　也许饿了一夜，一头头牛、一只只羊简直贪婪极了，边走边啃食山道两旁带露的野草。小牛、小羊够不着，急得直叫唤，娇声嗲气，模样天真又可爱。它们自打出生后，第一次去山上，觉得一切很新奇。

　　当第一缕晨曦破空而来时，山峦的东面草坡一片辉煌，宛如圣境。牛羊见了，眸子闪闪发光，心情兴奋至极，也许，眼前的美景，唤醒了它们溶在基因深处的记忆。

　　当鲜红的旭日移向山顶时，露水集体蒸发，牛羊开始分道扬镳。老牛们凭着记忆，呼儿唤女，纷纷步入高及人头的山草中，有一种“入陂草多牛散行，白犊时向芦中鸣”的古意;羊群则奔向浅草处，远远望去，仿佛一团团擦过山坡的白云。

　　到了午后，草木越晒越香，晒得人畜懒洋洋。不少牛儿食饱了，在山涧饮了水，三三两两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反刍，任一只只白鹭憩在自己的身上，气定神闲，模样安详;羊群也食得差不多了，在老羊的带领下，轻车熟路找到水源，一边慢慢饮水，一边欣赏水镜中的那个自己，然后回到原地卧下，仿佛一团团活化石。

　　山峦静极了，偶尔路过一两朵白云，仿佛漂移在海面的远古冰山。从山脚下，有时会传来一两缕鸡鸣、数声犬吠，更加衬托这里的宁静。

　　在这样空寂的氛围里，我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又摘了一些山果品尝，然后去山涧掬了清水饮下，最后将牧鞭插在草地，或枕着草帽眯上一觉，或沉浸在一本自己喜爱的小人书中，慢慢地，就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提醒我的，是笼罩下来的巨大山影。紫蓝色的山影，笼罩在我的眼睑，使我恍惚醒来。朝西山望去，晚霞染透了天边，橙黄、橘红、赤褐、金乌、青苍，它们糅在一起，不停幻化，真希望，那里会跳出一位如《西游记》里头的神仙。

　　以此为背景，一团鲜红的夕阳开始下山了。

　　一转眼，起风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牛羊也醒了。乳蓝色的雾霭升起来了，再瞧山下，村户人家，黛瓦之上，炊烟袅袅。一个白昼，像亿万年一样的白昼，正在这片山峦消失。落日在下沉时，慷慨地将一缕缕金黄色的余晖洒在山道上，让牛羊的归来充满诗情画意。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牛羊们在恋恋不舍啃完最后几口草后，随着一声鞭响，在领头牛羊的带领下，开始浩浩荡荡回家。

　　倘若，你此时站在村口的打谷场，你会感觉正在欣赏一部有声有色的活电影，欣赏一幅活灵活现的油画：一群群牛羊，像潮水一样从山道涌下，所到之处，金黄色的烟尘滚滚而起。那一缕缕夕照，在烟尘的折射下，化为一串串七彩的光圈。再看牛羊的背部，被夕阳涂成一片金色。羊欢牛哞，感染了村里的人们，大家纷纷站在打谷场，像祖祖辈辈一样，像《诗经》里的古人一样，迎接它们的归来。

　　一弯皎月升起时分，一切平静了。

　　明月下的山峦，唯剩下一道曲线优美的剪影。牛栏羊圈里，铺了一层金黄而柔软的干草，生灵们挤在一起，彼此的眼神，柔和，纯净，幽亮，期待黎明到来，天亮后，又可以去山野领略慷慨而美丽的秋光。

　　许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将这一根光滑透亮的牧鞭交给了一个村伴，几近三步一回头走出了山口，从此漂泊在城市。随着时光渐行渐远，我开始怀念当年的秋牧时光，怀念那里的日光山色，怀念落日牛羊下。不复返的光阴，回不去的故乡，总是那么地令人眷恋。

　　人生如梦。当年的山风、夕照、秋草、牛羊，没料到，会化作如今乡愁一缕，剪不断，理还乱，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