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父母结婚时,一对大红油漆木箱子是母亲唯一像样的嫁妆,而父亲能拿出手的只有一张不惹眼的棕色床。 箱子除了放衣物,有人来了能坐,亲戚来了也能蜷缩着睡;床除了睡觉,白天可以叠放被褥,偶尔擀擀面或者扯扯布头。箱子和床都是多功能物什,结下了同志般革命情谊。 箱子的正中有个暗白色的搭搭痕迹,原先是可以锁的,大跃进时摘了炼铁了。小时候捉迷藏,我藏箱子里闻着“避蜂球(樟脑球)”味睡得磁铁铁的,不知道是我太累了,还是被呛晕了,找到我时天都黑了,母亲拿衣服要去夜寻时,才发现我在箱子里,母亲为此要求父亲重新给箱子装上搭搭上了锁,以后我就不会藏里面了,父亲瞅瞅箱子摇了摇头,说:“有那钱我先把床那断腿修好,砖头垫了几年了,再说都进去一回了,他怎么可能再进去?打一顿就记牢了。”母亲摸摸我的头,悄悄地掉眼泪。 母亲为什么流泪?因为箱子、床和我息息相连。快生我时,计划生育虽然还不是基本国策,可在我们河南已进行得如火如荼。治保主任带人围了我们家,对我父母亲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核心意思是要忠于革命忠于党,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没必要再生了……父母口拙笨嘴拙舌,两人憋红了脸,任你说甚,反正不打胎,气得治保主任留下狠话:“你们要是不听好话,就等着拆房子吧。” 快生我时,父亲早早几天就锁了院门,接生婆用做衣服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脐带,宣告我离开了娘的庇护来到了人世间。父母天天提心吊胆地等,我都快满月了,还不见治保主任带人来,邻居到大队跑了一圈,回来说:“好好睡一觉吧,治保主任不会来了,他婆娘生了3胎,比你们早两天,主任被撤了,全家都不见了,估计投奔安徽亲戚去了。” 父亲愣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一大早大开院门,挑水劈柴扫院。上午,治保副主任带着七八人来了,对父亲说:“老哥你担待点,我们不拆房子,就抬点东西意思意思,就这对箱子吧。”不等父亲回话,母亲立马扑到箱子上哭起来:“这可是我们最值钱的东西了,说啥也不能抬啊,我爹为了给我修这箱子,上山砍树把胳膊砸折了,现在还残疾着呢!” 副主任很为难,箱子不行,只好把床抬走了。父亲正值壮年,竟也眼泪婆娑地求开了:“你们就放过我家吧,这可是我祖上留下的唯一物件啊!”副主任也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知不行就别生啊,抬走。”说着,几个人抬起床就走,父亲一着急,往上一压,就听“咚”地一声,床歪斜着摇摇晃晃从高处掉了下来,一条床腿就掉了下来,父亲也顾不了那么多:“你们把这半缸麦子拿走吧,这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口粮啊!”副主任叹口气说:“唉,老哥,我这也是没法啊,麦子我就拿回去交差了啊。” 麦子拿走后,父亲气血攻心,一病不起,日见严重,竟至昏迷不醒。大夫来了几次,每次看看这家景,摇摇头就走了,眼看饭也喂不进去了,母亲找到大夫扑通就跪下了:“大夫,你救救他爹吧,这娃可才俩月啊,他要死了我们母子3人可咋办啊……”大夫咬咬牙,说:“最后试一下,行不行你可不能怪我。我听说城里的先生有点野牛黄,那可是比金子还贵,要是能搞一点,说不定能起死回生。”母亲当即说道:“大夫,我家那对箱子都给你,成与不成不怪你。”说来也是神奇,喝了药,父亲第二天就清醒了,一个月后恢复如初,只是和母亲两人一直都心事重重,母亲想念她的箱子,父亲心疼母亲想念她的箱子。 终于有一日,母亲生产队出工去了,父亲说是去城里交公粮,赶着四匹马的大马车,拉上床进了城。到了城里找见先生,父亲嗫嚅着说明了来意,想用床换回箱子,先生很为难,说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已经把这箱子给了药材商人,等他来了跟他商量商量吧。父亲也不说话,就坐店门口不走,直到天黑马开始嘶鸣,先生出来说:“我看你也是实在人,这样吧,箱子的事我跟药商说,大不了落个反数(反悔)的名声,床我也不要,你给我打个欠条,就算两石麦子吧,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父亲千恩万谢,嚎啕了一阵,又欢天喜地拉着床回来了。 父亲年年拿点炒黄豆啊、炒箕子、炒玉米等去看先生,日子仍然艰难,看不见好转的迹象,贫穷与饥饿并没有打败坚强的人们,反而是乡里乡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多年过去了,包产到户的消息与实施瞬间就覆盖了中原大地,分到责任田的头一年,我们家就大丰收了,父亲和我用自行车驮了300斤小麦,吱吱呀呀奔县城而去,可惜先生在麦收前两月离世了。 父亲和我到坟上祭拜了先生,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要读书,我再也不想在这村里吃土了,父亲说:“我支持你,这些年你能读书,也是先生每年都吩咐我,一定要让孩读书。你读吧,我和你妈商量了,不行我们把箱子和床都卖了。” 出师告捷,我考取了平顶山师范学校,当然,年年粮食丰收,加上乡亲接济,箱子和床依然平静的卧在各自的角落,几十年如一日,直到有一天,这平静被一外乡的古董商打破了。 从山西来了一收古董的,不知怎么就踅摸到了我们家,看上了我们家的箱子和床,箱子是河南名贵木材银杉修的,虽然年代不远,可是木材本身值钱,且手工也是相当好,再看这个固定的箱盖下面居然有个暗盒,里面还摸出五个袁大头,母亲一顿大哭,因为给她修箱子而致残疾的姥爷到死都没把这个秘密告她。父亲更是高兴,因为古董商说,那张床更有价值,木材不是很名贵,但年代久远,有400多年。这两件出4000元。 惊呆了的父母亲一晚没睡,4000元是什么概念?能盖两座大院子啊,能取俩媳妇啊。母亲主张卖,父亲主张留,争论的结果是给我写信,让我作主。我回信说,箱子是母亲的,床是父亲的,你们各自作主吧,卖了日子好过些,毕竟这些年苦惯了,不卖了,留着也许有个好价钱。父亲又来信说,你这等于啥没说,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咱一家的,我作主了,箱子是你妈的念想,留着,床卖了供你读书。于是乎这一学期的信件就以箱子和床为主题,当然,古董商早就走了,箱子和床自然是不可能卖了的,慢慢的就时不时成了村里的话题。说那谁谁谁家有银元宝五罐,古董床能值一个亿。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在上海拼搏多年,打出了一片小天地,只是父母却一直不愿来,来一天待不安宁就要回,说软床睡得腰疼。母亲添油加醋地说,我宁可在我那箱子盖上睡。除了父母,没人再提那箱子和床。 有一天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我着急忙慌赶到家时,父亲奄奄一息,见到我说:“爹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箱子和床我问过了,不好说能值多少钱,现在你们都生活得很好,也不在乎这俩钱,我和你妈商量了,箱子和床捐给了区博物馆,人家给了一万块钱补偿,我也没要,你看中不?” “中,中,你做得太对了,我还发愁日后咋保管了,这样好,以后想你们了就去博物馆看看箱子和床,也给你孙子、重孙们讲讲箱子和床的故事,讲讲你和我妈艰难的一生,多好。” 我搂着父亲的头,看着他平静的闭上眼睛,喉结响了两声,远处仿佛传来午夜的钟声,夜很静…… |